曾经因全民免费医疗和免费教育红极一时的陕北县城神木,7月29日,一年一度最大的庙会如期举行。
夜幕初降时分,群山围绕下的县城灯火辉煌。高层建筑鳞次栉比,金碧辉煌的高级会所、酒店、娱乐城占据了中心城区的近半数地盘。伴随着交错混响的音乐和满城闪烁的霓虹灯,兰博基尼、法拉利、保时捷等百万级跑车呼啸而过。
表面上繁华奢靡依旧,暗中浮动的却是民间借贷崩盘引发的恐慌。
白天,在当地颇有威望的高利贷大户徐某开着悍马环绕全城,以此展现镇定,更避免十余名散户上门逼债。时常还遇到同样“巡城”的熟人,彼此相视,会心一笑;而到晚九点,徐某雇佣的十人“追债团”,从“跑路”的堂兄家里拖出一辆宝马X5。
在此之前,“追债团”已在西安寻找堂兄近半个月未见踪影。为避免和兄嫂、大伯等亲友发生正面冲突,徐某特意选择家人赶庙会的时间动手。虽然一辆宝马X5远远不抵堂兄欠下的5亿元融资款,但“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徐某也借此释放信号,以警告堂兄,“光躲是不行的” 。
近半年来,神木豪车数量锐减大半。徐某说,大部分被抵债贱卖了,剩下的都是“死撑着装门面,逼债的还没下手” 。
神木一夜暴富的传奇故事早已经轰动全国。
2001年,盛产红枣、杂粮和牧草的神木还是陕西省贫困开发重点县。2008年,乘着煤炭黑金“黄金十年”的东风,神木凭借地下富藏的煤矿一跃成为全国百强县。同时,“炒煤矿”风潮与高息民间借贷相互助势,神木财富急剧膨胀,产生了2000位亿万富翁和全县免费医疗、免费教育为代表的“神木模式”。
2012年,神木成为西北首个GDP过千亿元的县城,位列全国百强县的第26位,远超过陕西汉中、安康、商洛等地级市。不料,同年国际煤炭行情大逆转,神木煤炭块煤从680元/吨直跌到550元/吨,籽煤、面煤等跌幅都在100元/吨左右,售价直逼成本价。随后,神木近百处煤矿陆续停产,如今仅有不足10处维持正常运转,焦化厂、洗煤厂也相继停工。
煤炭危机迅速传导至民间借贷环节。2012年底,融资规模超40亿元、波及人口超5万的“黄金大王”张孝昌“跑路”,成为神木民间借贷全面崩盘的关键节点。
2013年初,“房姐”龚爱爱身份意外曝光,只是令当地民间借贷危机的冰山一角浮出水面。此后,2000余家地下高利贷机构凭空消失,超300亿元民间资金蒸发,近千人出逃的局势引发了全城恐慌。终于,在神木,房价暴跌、商业萧条、医保欠款、社会解构,如同一张张倒下的多米诺骨牌。
“全民借贷”崩盘
不到三个月,神木2000多家“典当行”消失得无影无踪。所谓典当行,其实是以投放高利贷为生,从事吸贷转贷活动的民间机构,当地人称担保公司或融资公司,实乃地下钱庄。
近年来,神木的金融规模已相当庞大。根据神木县政府公布的信息,2012年,神木县有银行类金融机构21家,是长江以北地区银行最多的县;还有小额贷款公司22家,数量为陕西各县之冠,注册资本总额近27亿元。
但合法金融机构所提供的贷款,仍难以满足动辄几十亿元的煤矿交易需求。灵活易取的典当行迅速遍地开花,民间借贷成为主角。“开个房间就是典当行。”在一家仅有21个房间的招待所里,典当行就有四家。招待所老板何龙称,在宾馆、写字楼和居民小区里,典当行更是不计其数,甚至很多人把典当行开到家里,摆张桌子就办公。更有甚者,拎着包就到邻近农村搞流动典当,随手拿一张白纸,写个字条就是票据。
典当行承诺的高额利率令人咋舌。据徐某介绍,当地通常使用月利率,最低为3分,年利率即为36% ,约为银行利率的6倍;较高可达到4-6分,年利率即为48%-72%,约为银行利率的8-12倍;极个别时期,典当行中的大户和老板提供五天以内的大额资金紧急周转,开价高达5角,年利率为600%,约为银行利率的100倍。
按照银监会和央行2008年5月联合出台《关于小额贷款公司试点的指导意见》的规定,小额贷款公司的贷款利率不得超过银行利率的4倍。典当行所推行的超高利率留下了大量转贷空间,利率金字塔体系也由此而成。
典当行老板黄永生介绍说,金字塔顶层是神木县著名的“黄金大王”张孝昌、“集资大王”刘旭明、“80后富豪”乔秀峰、“神木四大富婆”中的刘银娥、“房姐”龚爱爱等人,他们直接拥有或控股煤矿,通过民间借贷炒高煤矿价格,享受最高额的利润。
位居金字塔中间的是各层级吸贷、放贷大户,也有“空手套白狼”的“转贷专业户”。黄永生就是其中之一,他的运作手法很简单,以低利率贷款,再以高利率融资进入另一典当行,赚取差价。黄永生称,最牛的一笔,他贷出1亿元,一个月时间,赚了近100万元。“转贷主要靠关系和信誉,看你能贷出多少,能争取多大的差价空间,全靠消息灵通,随时进出。”
更多人,处于金字塔底层。7月29日,财新记者看到,在神木县人民法院门口,白发苍苍的老者涕泪交加,几十万元养老金不见踪影;穿着补丁衣服的农民掏出了大半生积蓄,赔上了女儿的嫁妆钱;养鸡场的大姐背上了百万元欠债,在县政府、人民法院门口一睡几天⋯⋯在神木,从七八岁的孩童到七八十岁的老人,几乎人人都知道高利贷,并能够说出利率、典当行、三角债关系、著名大户等信息。无人否认神木已然是“全民借贷”的现实。民间信贷总额庞大到无法估算。
据公开信息,已“跑路”的集资大户张孝昌、刘旭明、乔秀峰、刘国林、王凤义等人借贷资金总额已近200亿元。“现在至少有上千人‘跑路’,有逃债的,有追债的,有一边追债一边逃债的,也有偶尔回来又跑了的。”徐某称,仅他熟识的就有七人“跑路”,其中最低融资金额超3000万元,民间资金“失踪的至少300亿元”。
徐某分析,民间借贷崩盘的直接原因是利率过高导致利滚利压垮借贷者,错综复杂的三角债关系也令断裂的金融链无处可解,“跑路潮”导致的巨额资金流失更是加剧了人们的恐慌和绝望。
死亡的气息弥漫在县城上空。“西安、鄂尔多斯的一些酒店不让神木人住,害怕是去躲债的,惹麻烦,更怕会自杀,晦气。”刚从两地追债回来的借贷大户刘大龙担心,上半年,仍有很多人在观望坚持,到了下半年,绝望和压力会更大。“自杀的人也会更多” 。
2012年12月12日,神木人武安详在西安一酒店割腕自杀。今年1月23日,神木县国内安全保卫大队政治教导员张英被发现服毒死亡。两起自杀事件均被证实与高利贷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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