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押上了全部家当,与金融危机缠斗两年多之后,中国宏观及微观经济中所显示种种证据正在告诉我们:中国经济面临很大的不确定性。
要更加准确地搜寻当下中国的历史行踪,一幅更加准确的历史地图是必备的。在这幅地图中,有两个较为恰切的历史坐标可以比照。1929年的美国与1989年的日本。虽然历史比较在方法上从来就是笨拙和令人沮丧的,但它仍然可以为我们提供一种对真实世界复杂性的理解,为当下中国找到更加准确的历史定位。
美国大萧条和中国
在1929年之前,美国经历了一个以自由放任为主要特征的资本主义黄金时代,美国人似乎更喜欢称之为镀金时代。在这个时期,工业狂飙突进,商业高度繁荣,白手起家的工商业巨子层出不穷。用美国总统柯立芝的话说,美国人民已达到了“人类历史上罕见的幸福境界”。然而,在这个镀金时代的另外一面,则是政治腐败、社会问题丛生,贫富差距急速拉大。也正是因为这一狂野面相,在诸多批评者的言说之中,镀金时代也被称之为大分化时期。这个内部包裹着各种剧烈冲突的镀金时代,终于随着1921年到1929年之间持续膨胀的信贷泡沫破裂而戛然而止。随之而来的,是一次令所有人都刻骨铭心的大萧条。
深入历史的细节之中,我们容易察觉,美国的镀金时代与中国过去的30多年有一些惊人的相似之处。在过去的30多年之中,中国创造了令人叹为观止的经济增长,社会财富急速膨胀。但与这个奇迹同时发生的却是同样令人惊叹的官员腐败、社会失信、环境污染等问题。而在财富分配上,中国也从毛泽东时代的高度平均一跃进入全球最不平均之列。其程度与美国的镀金时代相比毫不逊色。
经济的高速增长与社会的急剧分化经常是一对孪生兄弟。其隐含的意义是,经济及社会内部蕴含着巨大的冲突能量和高度的紧张。以这样一种视角理解,美国的大萧条就不再单单只是一次危机,而是人类理性精神对动物精神在经济上和商业上的一次彻底的自我清算。作为一场大型危机,这种自我清算和自我调整同样也是政治和社会意义上的。这其实就是尾随而至的罗斯福新政的真正内涵,或者更加准确地说,罗斯福新政是美国资本主义对新的全球环境和内部环境的一种适应和调整过程。毫无疑问,这种适应并不总是成功的,其最终的结局总是充满了无法加以分辨的历史偶然。幸运的是,经过长时间的痛苦调整,美国资本主义还是最终穿越历史迷雾,取代英国成为全球资本主义新霸主,并在二战之后正式开启以美国为中心的全球市场体系。
回溯历史,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大萧条虽然不是美国成为全球新中心的充分条件,但却有可能是一个必要条件。换言之,没有刮骨疗毒式的大萧条和罗斯福新政,美国也许很难在二战之后一骑绝尘,成为全球市场体系的规则制定者。大萧条和大危机反而成就了最后的超级霸主,这其中虽然充满了诡异,但也不是完全不可以理解的。1929年开始的大萧条,被众多经济学家及历史学家记忆为一个极其黑暗的时代,但从更加长程的历史视角观察,它却是正式奠定美国霸权的时代,或者说,它是美国接过大英帝国的旗帜,成为全球资本主义新中心的一个标志性分水岭。
由此,我们也可以得到一种隐约的启示:全球霸主的转移总是以旧体系的全面混乱以及新霸主一场深刻的内部危机作为先导的。体系的全面混乱和失控可能是一场超大范围的全面战争(比如一战和二战),也可能是别的难以预料的形式。事实上,一战和二战正是英国主导的全球市场体系趋于瓦解的一个症状。
循着这样一种启示,任何一个欲从美国体系的崩解中脱颖而出的新霸主,恐怕都很难逃脱这一历史魔咒。道理相当简单,没有一场深刻的危机,是很难清除旧有增长模式中根深蒂固的积弊的,正如股票市场一样,不经历一次伤筋动骨的调整,是很难出现一个真正的牛市的。这一魔咒,对于正在跃跃欲试的中国来说,尤其值得警惕。
美国体系的危机
二战之后,美国主导下的全球体系经过了几波强劲的扩张。其中几个显著的标志是,欧洲复兴,日本崛起以及东亚经济奇迹。经过这几波强劲扩张之后,美国体系的边疆大为拓展。从1990年代初期之后的20年之中,美国主导的全球市场体系在深度与广度上迅疾掘进,体系内各民族国家之间的经济联系终成水乳交融,难分彼此的蔚为大观之势。所谓全球化者,美国化也。二战之后的全球市场体系之所以是美国体系,乃是因为美国凭借其人口土地规模、内部市场规模以及美元的独特地位,为后起国家的市场扩张提供了最为宝贵的需求来源。没有这种美国需求,全球市场体系的扩张是无法想象的。
这个潜在的逻辑,无论是在欧洲、日本以及东亚的渐次扩张中都表现得十分突出,而在冷战之后金砖国家的经济高速增长中也同样清晰。虽然体系内各民族国家之间以及他们与美国之间的关系相当复杂,但美国需求始终是这一体系扩张的主要动力。就人口规模,内部市场、军事实力而言,二战之后美国取代英国成为全球市场体系新的发动机,几乎是命定的。因为只有美国,才有能力提供全球市场进一步扩张的需求来源。也正是因为同样的原因,当这个体系涵盖了这个星球上几乎所有人口,版图无法继续扩大之后,美国体系开始崩塌。其理由是,美国需求再强大,美国货币再滥发,也无法消化新兴市场国家数十亿劳动力提供的源源不断的产能,体系的扩张已经无以为继。从全球市场体系的历史脉络观察,这才是次贷危机的本质。到目前为止,几乎所有人都将次贷危机当做一场美国的金融危机,这是对当代史一次非常危险的误读。更加接近本质的历史真相可能是:体系扩张倒逼美国以泡沫形式来提供需求,在这个意义上,次贷危机实际上是体系内各民族国家合力的结果。至此,美国体系原来的动力结构显然已经无法满足体系进一步扩张的需要。
现在,美国的财政赤字已经达到1.2万亿美元,总债务达到10.6万亿美元。每年光支付的利息就相当于全美医疗保险开支。与此同时,在两轮定量宽松释放巨量流动性之后,虽然需求仍然萎靡不振,但美国的主权评级却已经从“稳定”被降至“负面”。如果说以前美国强力支持全球体系需求只是拖垮了美国的金融体系,从而导致次贷危机的话,今天美国继续提供需求,就可能拖垮美国本身。这也就是为什么美国人几乎一致认定,现在该是其他国家(以中国为代表的新兴市场国家)提供需求,美国提供制造的时候了。如果新兴市场国家找不到新的需求来源的话,那么现在就几乎可以宣布,由新兴国家所引致的所谓超级周期行将落幕。从今往后,中国可能很难再指望全球体系为它的超高速增长提供需求了。在这里,我们已然看到了一个规模更加巨大的亚洲金融危机的前景。
非常清楚,次贷危机实际上是一次体系危机,而不独独是美国的危机,更不仅仅是一次所谓金融危机。从本质上说,次贷危机是二战之后美国全球市场体系无法在深度和广度上继续扩张,从而由盛而衰的转捩点。次贷危机只是这个宏大体系危机的起点,是一系列危机中的一个,而绝不是终点。在体系处于高度不稳定的崩解时代,危机将成为我们的一种生活方式。
在全球产能严重过剩的情况下,如果一定要维系这种格局,要么是出现一次重大的体系萧条来清除这些产能,要么就是美国和体系内其他国家一起制造更大的泡沫(这也是那些对权力有重大影响的金融家们乐意看到并极力推动的),以延缓体系全面崩解的时间。既然前者是所有政府在政治上都无法承受的,后者也就成为体系几乎唯一选项。在次贷危机之后的两年多时间中,体系内国家合力制造了更加巨大的泡沫。其显著标志是,美国的定量宽松和中国的超级信贷泡沫。由于美国银行业还处于去杠杆化时期(美国银行业本身具备的约束机制),美国的定量宽松所释放的货币更多地为新兴国家所吸收,这进一步助涨了新兴国家尤其是中国的资产泡沫。
在上一个泡沫远未得到消化的情况下,全球市场体系又在体系中的新兴国家制造了一个规模更为巨大的泡沫。全球金融家资本家们不费吹灰之力就如愿以偿了。这固然让体系得以苟延残喘,但也在这个体系内放置了一颗更加具有毁灭性的定时炸弹。这个炸弹爆破之时,即是体系寿终正寝之际。在这个意义上,次贷危机不过是全球体系危机的开始,更加猛烈的体系地震还没有到来。当达沃斯的那些巨头们还在高谈阔论着他们如何拯救了这个世界的时候,一场巨大的海啸已经在他们的脚下酝酿。今天,我们仍深陷于这个体系危机之中,它还远远没有结束。而这,正是中国在全球市场体系中的历史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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