价格理论的实证研究,五十年代兴起的重镇首推芝加哥大学,可能是戴维德(A. Director)的影响,其次是我的母校洛杉矶加州大学。想当年,后者远不及前者。五十年代后期与六十年代初期,以价格理论作解释出现了一些好文章。然而,今天回顾,价格理论的大突破,主要是同期出现了上文提到的三个人物。
佛利民的天才众所周知。少人知道的,是他的天赋主要在价格理论。可惜这方面他的兴趣不持久,五十年代中期就转到消费函数与货币理论那方面去。这些年,我这一辈及老一辈的懂价格理论的老人家回顾,没有一个不惋惜佛利民当年不继续在价格理论下工夫。
佛老一九四九发表的《马歇尔的需求曲线》,是重要文章,虽然我认为有不少问题。他在价格理论的主要贡献,是五十年代在芝大研究院的授课讲义,一九六二年经他自己修改后出版。那是一本不厚的书,非常湛深。我在美国教的研究院学生说读得懂,但十三年下来,算得上是懂的只两三个!如下几个要点我要读多遍才能掌握。一、理论要有经济内容,马歇尔有,瓦尔拉斯(L. Walras)没有。二、一般均衡不是由方程式的多少来决定,而是看内容有没有顾及经济整体。三、变量与不变量的处理可随君便,选择要从可以被事实推翻但没有被推翻为准则。四、除了「风落」,市场永远没有盈利,成本永远是局限下最低的。五、租值是成本,所以垄断者面对的需求曲线是成本曲线。
佛老那本「讲义」对我最大的影响,是书后的习作问题是市场观察到的现象,问何解,但他书中的内容没有提供线索!是芝大传统提出的市场现象,没有解释,学子自理。在洛杉矶加大考博士试时,我的准备工作主要是处理佛老书后的问题,而若干年后我找到自己满意的答案,竟然发觉与戴维德早年想到的不同。
转谈高斯。他一九三七发表的《公司的本质》虽然重要,但不够清楚,不容易摸得准。二十多年后——一九五九与一九六○——他的两篇文章,好些要点是旧话重提,但说得清楚了。不明白为什么高斯老是说只我一个能真的读懂他。我的阐释,是高斯重视合约的局限条件,虽然他没有提到合约。说来说去,高斯重视的局限条件是交易费用。在高斯之前有人提及,但高斯来来去去是说,不考虑交易费用我们无从解释世事。这一重点,跟古典及新古典经济学是有了很大的分离。怎样处理交易费用,怎样把之引进价格理论来解释世事,是难度高的学问。我从作研究生起不断地为交易费用思考到今天。三十年前开始心领神会,一九八一以之准确地推断中国会走的路。
老师艾智仁对我的深远影响,主要来自他在课堂上的讲话。我旁听了他三年。两个极端重要的启发来自艾师的课。其一是产权对人类行为影响的重要性。其二是需求定律在一方面要墨守成规,在另一方面要千变万化。说过了,我是个后知后觉的人,但觉得快,可以举一反三,以想象力推理一个晚上可以推到四顾无人的地方。二十五年后我写《科学说需求》,其源头主要来自艾师,其中的多种变化起于自己的想象力与多年不断地应用而得到的收获。
写到这里,我可以停下来让读者想想了。如果没有出现过佛利民、高斯、艾智仁这三个人,价格理论的解释力会怎样了?答案是不怎么样,对解释现象或行为没有大看头。这三君子之前的理论架构不俗,概念的发展有看头,但从解释行为的角度衡量,一般是使人失望的。是经济学之幸,这三君子在价格理论上的重要思维,差不多同期在六十年代初一起出现。是我之幸,刚好站在其中,三位都指导过我。一九六六动笔写《佃农理论》时,我用上的价格理论就有了上述的基础,其后不断地在街头巷尾观察,不断地以理论印证,到六十五岁才动笔写三卷本的《经济解释》。
结论是明显的。经济学的微观与宏观其实是同一回事,前者的解释力不足,导致后者的分离发展。然而,宏观是无从脱离微观的。以微观不足的基础搞宏观,效果当然令人失望。另一方面,如果微观(价格理论)真的大有解释力,宏观只不过是以微观逐步加上去,我个人是看不到宏观经济学本身是有着些什么不可或缺的用场的。
责任编辑:cprp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