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志武(美国耶鲁大学管理学院金融经济学教授 )
1987年秋季,也就是在耶鲁大学读博士的第二年,我兴奋地等到了上《金融经济学》的课程。一开始,教授既没讲金融是怎么回事,也没介绍人类的金融发展史如何如何,一上来就把所有的金融交易用随机变量来描述,亦即,不管是股票、债券、借贷签约,还是其他任何金融交易合同,都可以由随机变量来表达。老师说,正因为所有的金融交易都是由金融合同来完成的,都涉及今天和未来不同时间之间的价值交换,而未来又充满不确定性、充满着随机事件,所以,通过把任何金融交易合同的细节条款转换成不同的未来随机事件、分析清楚在每种事件出现时交易双方的得失,由此得到的交易双方得失跟未来事件的关系,就是概率论中讲到的随机变量。
于是,金融学所要研究的就是如何实现这些随机变量的交易、如何为这些随机变量定价的问题。老师说,金融市场的作用之一就是对未来定价、对交易风险定价。
对于当时还没有进入主题状态、没有了解金融交易实质的我,听那些课是一头雾水。搞数学推导、为这些随机变量做定价模型,我还可以,因为在中南大学读计算机专业和国防科大读系统工程时,学过不少数学,到耶鲁的第一年学了更多。只是从那时一直到2001年前后,我研究的对象与其说是“大社会境况中的金融市场”,还不如说是数学世界里的随机变量和随机过程。对于我这个还比较喜欢数学的人来说,那不是一件坏事,也是中国教育体系出来的人的一种优势。可是,那也让我离人的世界较远,不能够从金融作为“大社会”中的一分子的角度来研究。
那些年的学习中也不乏观念上的冲击。最大的冲击莫过于价值论,一件东西、一种经济活动的价值由什么决定?交易行为本身是否创造价值?按照我们从中学、大学政治经济学中学到的劳动价值论来理解,一件物品有它的固有价值,即,其生产所要花的时间乘以社会单位劳动时间的成本。也就是说,只有劳动创造价值,交易不创造价值。
但是,在1987年的《金融经济学》课上,我学到,任何东西或证券不存在什么“固有价值”,只存在相对价值。也就是,只有相对于人的效用而言,才有价值这回事。东西或证券的价值取决于它能否让个人的效用提高,包括消费效用、财富效用、主观幸福或满足感。这等于说,即使要花百亿元投资、10万劳动力一年的时间才能建好的漂亮大楼,如果没有任何人或机构要用它,那么,那栋楼也会一文不值;花费再多的机器设备,如果没有人要,也一文不值;再怎么费苦力做成的衣服,如果没有人愿意出钱买,那也只是一堆废布——这个观念对我帮助很大,特别是让我终于理解,原来计划经济时期只顾生产、不顾所产东西有没有人要或者有没有市场,那不是在创造价值,而是在摧毁价值。
反之,即使一样东西没有花多少投资或者多少劳动时间,它的价值照样可以很高。最具体的例子是像百度、腾讯、无锡尚德这样的公司,这些公司都只有不到10年的历史,而且都是由几十个人创办起来的,也没有自己的高楼大厦(至少几年前没有),但市值都是几十亿美元,不仅远高于其实际投入的资金和时间成本,而且比那些投资花费巨大、拥有众多厂房设备与高楼大厦、经营运作了几十年的武钢、一汽、二汽更值钱。之所以是这样,是因为价值取决于这些公司能带来的效用,或者说收益,而不取决于其建设成本,跟建设所需的劳动时间关系不大;换言之,价值由未来的收益而定,不是由过去的成本决定。
效用决定价值,而不是劳动成本决定价值,这对于理解金融的逻辑极为重要。一个最典型的例子是投资银行中介服务,假如张三要创办一个造船厂,就像江苏熔盛重工集团三年前创业时一样,他手头已经有20亿美元的造船订单,只是需要两亿美元投资。如果造船厂做成了,公司的价值能涨到20亿美元以上。问题是,张三自己无法找到投资者。在另一方,温州、香港等地很多个人和机构有很多空闲资本存在银行,赚3%的年利息,他们找不到风险相对能接受但回报很好的投资机会。
这种情况下,挑战在于需要资金的创业者找不到投资方,而愿意投资的又找不到合适的项目,经济发展就这样受阻。投资银行家李四的作用恰恰是把他们两方牵到一起,利用他平时在张三和投资方中间建立的信任,让他们两方做成投资交易。这对张三和投资方来说,是双赢,张三的造船业务能扩张、个人财富能大大增加,而投资者的未来回报预期也远优于银行存款利息。为促成这种金融投资交易,虽然李四可能只花了5天时间,劳动付出有限,但是,由于张三和投资方都信任他,他的信用增强服务为张三、为投资方分别创造了数亿美元价值(至少是使这种价值前景成为可能),那么,李四得到1000万美元(相当于所筹两亿美元资金的5%)的佣金是应该的—当然,5%的佣金或许有些高,但是,正因为李四给交易双方带来这么大的未来财富前景,他的贡献的价值显然应该跟这种未来财富前景相连,而不该由他花的劳动时间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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