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教授周其仁:保持人民币币值稳定是第一要务
“人民币的币值稳定,是值得长期坚持追求的目标。从这点出发,可以看清货币政策对内调整的方向,也可以理解人民币汇率机制进一步改革的方向。”央行货币政策委员会委员、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教授周其仁日前接受了《第一财经日报》记者的专访,他坚持人民币币值稳定的基点,认为在后危机时期要面对的新挑战,就是要处理保增长所付出的货币过多的代价。
周其仁主要从机制和制度层面看货币问题,认为1994年的《人民银行法》阻断了财政向央行透支的超发货币机制,奠定了稳定人民币币值的基础。但是,随着中国对外开放的扩大,多年由汇率机制导致的央行被动释放货币,则是需要面对和解决的一个根本性问题。
货币超发一定有后果
第一财经日报:在近期的几次演讲里,您多次提到货币超发带来的危害。但大量印刷货币,包括美国的财政赤字货币化,又是此次全球各国应对危机的主要手段。可以说有利有弊。您怎么看这种区别?
周其仁:超发货币应对危机,正是此次危机和1929~1933年大萧条应对的不同之处。
1929年的大萧条是金本位时代的大萧条,想用这个手段就得先把金本位废了。现在是法定不可兑现货币时代,面对危机可以大手撒钱。所以我在2008年就认为不宜把这场危机说得过于严重。特别是中国,2008年10月中我讲过,中国经济出现衰退的可能性等于零。回过来讲,问题也在这个地方,就是为了应对危机日益把货币松得过于厉害。这就带来后危机时期的货币形势的压力。
日报:我们应该怎样看通胀?
周其仁:我一直认为中文的“通胀”,比英文的inflation还要准确,因为通胀就指通货本身的膨胀,就是货币供应量大大超出经济增长。比如去年出现广义货币供应量同比增加27.7%,同期名义GDP才增加8.7%。多出来那么多,这个力量总要在经济生活里出来的。
日报:在具体指标上,2009年CPI表现很平,但房地产和股票市场都很强势,尤其是房地产市场。
周其仁:这应该就是“货币的黏性”,即过量货币进入市场,并不像水一样非常平均地流到一切地方,而是像蜂蜜一样,带点黏性地先流到一些地方,再流到另外的地方。先流向哪里,哪里的相对价格就升,一波一波地热闹。要强调的是,超发货币只要发生,就肯定会流向某个领域。股市涨、房地产涨,除了真实需求的推动,“货币之蜜”推波助澜。
综合来看应该加息
日报:这是货币主义里一个道理,通胀是一种货币现象。
周其仁:所以还有一句话,货币最后还是水。带黏性的液体,流来淌去,鼓出一个又一个相对上涨的货币包,最后还是像水一样,把物价总水平提高了。不过,在这个过程刚刚开始的时候,人们总容易从个别商品、个别市场的偶然性当中寻找原因。反正是我们自己超发的货币,所以总有一个自然的倾向,自觉不自觉地淡化问题。非弄到洪水滔天,大家意见才一致,才下手治理。
日报:在2009年的货币超发之后,目前价格上涨已经从房地产等先涨领域,蔓延到工资价格、CPI等等。您认为目前整体价格上涨已经处于什么状态?
周其仁:等到CPI都看得明明白白了,常常就比较晚了。所以我推介中文的“通货膨胀”概念,可以有点提前量。
日报:现在是否已经是“比较晚了”?
周其仁:还不能说,但显然货币能量在聚集,漫游在加快。
日报:利率政策呢?
周其仁:大家都看到2月份的CPI是2.7%,已经出现了轻微的负利率。那一定刺激信贷需求,把银行的钱更多地借出来。要老虎不出笼子,就得给人家多喂肉。这是不是就是你问的加息?难度是,美国那里还在担心老虎不出来,所以那里还是超低利息。我们这里多喂肉,洋老虎可能越洋行动。这就要瞻前顾后,考虑各方面政策的协调。
日报:在您的理解来看,CPI在整体价格上涨中比较靠后。那么货币政策就不能只看CPI,而是要纳入资产价格?
周其仁:其实,各国货币当局似乎没有完全不看资产价格的。问题是资产价格不像CPI,容易让大家意见一致。经验上就是吵来吵去也不易有共识,拖来等去,CPI上来才行动。还有,资产价格上涨常常引发局部管制的加强,结果也会造成观察上的困难。
货币化进程会缓和通胀
日报:您从M2和GDP增速的问题上看增发货币,现在中国M2/GDP的数据几乎全球最高。2009年上涨了几十个百分点。这是不是意味着中国在未来很长时间将面临通货膨胀压力?
周其仁:货币增量超过经济增长的需要,中文含义的通胀压力当然挥之不去。但也不是无戏可唱,因为除了紧缩,货币深化的过程还可以消化很多货币。
日报:所谓货币深化,就是易纲先生曾用过的“货币化进程”吸纳货币的概念。房改造就的房地产市场是近年来最吸纳货币的池子,目前还有什么领域可以起到这样的作用?
周其仁:中国与发达国家不同的地方,就是货币深化还有很大的余地。比如林权改革、城乡统筹、土地流转、自然资源的市场化,以及教育、医疗、文化领域降低准入门槛等等,都有货币深化的含义。像我们在成都地震灾区看到的农民以宅基地抵押贷款,帮助灾后重建,过去不给这个权利,就不发生相应的货币运动,就没有这个胃口吃货币。中国的市场化改革就是货币深化进程,过去好几波了,包括城市土地市场、城镇房改房、几亿农民工从乡村到工业城市的进程等等,都有带来货币深化。这也是为什么过去多年M2远高于GDP增长的情况下,中国的通胀还没有冲到天上去的秘诀。
根本在于维持币值稳定
日报:您前面谈到中国的货币发行机制。近年似乎从汇率形成过程中导致的被动超发货币的压力越来越大?
周其仁:许多人以为汇率问题就是中国人与美国人的关系。其实,汇率形成也是中国人与中国人之间的关系。目前是央行用基础货币加部分对冲来购汇,进来1美元就要付出过去的8元多、现在不到7元的人民币。基础货币是所谓高能货币,投进了市场还要来回转的,所以外汇进中国越多,不管是顺差、外资直接投资,还是所谓热钱,人民币币值的内在稳定就越面临冲击。这个模式就是把汇率目标与货币目标混在一起处理,很容易顾此失彼。我的看法,为了汇率目标牺牲货币币值稳定,是因小失大。
日报:“大”在什么地方?
周其仁:人民币本身的币值稳定,涉及到国内资源配置的效率,涉及到收入分配的公正,还有人民币长远的国际地位。保持人民币的币值稳定,是对内对外的第一件大事。如果人民币的币值不稳定,就没有将来的机会。在法定货币体制下,要把人民币托付给央行好好打理。央行的目标太多,哪个也招呼不好的。还是坚持《人民银行法》,“货币政策目标是保持货币币值的稳定,并以此促进经济增长。”
把汇率与货币分开处理
日报:因此您并不赞同人民币与美元的约束型挂钩?
周其仁:“汇率稳定”当然是一个重要的目标。要是美元响当当的,人民币缺乏自我约束,那么把人民币挂在美元身上,它稳定你也稳定,汇率当然也稳定。问题是这不是当今的现实。现在的现实是美元币值极不稳定。货币不稳定,哪来汇率的稳定,除非你让人民币也和美元一样靠不住。所以,不是我们要不要汇率稳定,而是当下实在没有汇率稳定的条件。明明靠不住的挂钩,非要挂,结果顶多只有名义汇率的稳定,而真实汇率最后还是无法稳定。
日报:这个结应该怎么解?
周其仁:出路就是把汇率和货币恰当分开来处理。讲到底,汇率是由买卖行为决定的,而不是靠喊话、叫骂、威胁、辩论、政治压力等决定的。具体讲,无论谁,凡赞成人民币不升值的,就一起出手买美元,横竖多用人民币买美元,人民币就一定不能升值。反过来,不论是谁,凡主张人民币升值的,如部分美国议员和经济学家克鲁格曼,根本用不着大叫大嚷的,你出手用美元买人民币,人民币不就升了吗?当然,人家可能买不到足够的人民币,那我们的金融业就要把服务做上门。
这就是说,用买卖行为来表达真实的意图,也为目标的达成,支付真实的代价。现在汇率问题吵得天翻地覆,在我看来就是自己要的,让别人出价。那还不是行为歪曲呀?
在这里,谁都可以买或卖,包括政府也可以为自己的汇率目标入场买卖。但是,唯独央行不参加购汇游戏,因为央行手里的购买力,就是基础货币,就是本币的币值。央行买多了,币值不稳定,乱象四起,最后还要付出本币成为国际货币的代价。央行就管一件事:本币币值的稳定。
这当然不可能一蹴而就。央行可以定量减少购汇,直到最后退出。期间为了汇率目标,政府可用财政力量等量购汇,维持过渡的平稳。
央行独立性问题
日报:最后一个问题,奥地利学派的哈耶克曾经指出,政府垄断货币,是很多问题的根源,尤其是在萧条时期,政府会滥用货币发行权。这个问题和央行的独立性问题相关。您怎么看?
周其仁:美联储一般被认为是最具有独立性的央行,可以抵御所有政治压力。但格林斯潘在他的传记里说,很长时间正好是政治压力不大,所以看起来美联储才非常独立。英国央行在制度上就不独立,要听财政部的。关键是我们处在一个国家信用货币的时代,货币的背后就是政府。这在任何国家都一样,差别是政治行政体制的形式不同。
关于中国央行,《朱镕基答记者问》说到过,“中国的情况是,无论央行再怎么独立,它都不能独立于国务院之外。中国央行的独立性是指它独立于地方政府和国务院的其他部门。”(见《朱镕基答记者问》第86页,1994年1月15日接受美国《商业周刊》记者采访)这个表述符合实际。关键还是货币政策的决策机制,要共同接受历史经验教训,广泛分享信息,各方良性互动,共同维系人民币币值的长期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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